刺杀母星 第一章 地球的叛徒

　　人类第一次咒骂古人，是因为降水成为一种核灾害。

　　张泰琰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，静静发呆，直到手腕上的蚩尤终端发出“叮”的一声提示音：“警告，氚雨将持续至15点20分。如需出行，请穿戴铅隔装备。”

　　蚩尤温柔的嗓音将张泰琰的思绪从混乱中拉了回来。她在终端投屏上点开电子邮箱图标，再次浏览起体检报告。一大堆常规数值之后，是喜忧参半的结论：三级正向变异，第三目视功能正常，生殖系统正常，全身细胞无癌变迹象。

　　三级变异，即使是正向，她的登船申请依然没有得到回复。

　　由于“倾泻事件”对地球辐射环境的刺激，又祸不单行地赶上太阳活跃期，地核内部反应异常剧烈。持续的升温增压，导致岩浆活动频繁，地幔流动加快，地球活跃得宛若新生的行星。

　　几百年强辐射环境刺激着本土生物基因突变、演化速度急剧加快。每灭绝一个旧物种，就会有多个新物种诞生。大自然的试错行为平等的照顾着每一种生命，人类同样进化出多个亚种。

　　由于亚种的进化还在初级阶段，人类为了方便管理和团结，将亚种总体分为两个大方向：正向变异，个体易生存且可生育，可自行繁衍。负向变异，个体难生存且不可生育，实验采样为后续种群优化做基因补充。

　　除原生种外，亚种又大体分为三级突变程度：

　　一级变异，可成年个体最多。外形与原生种无差别，基因链抗辐射能力强，可稳定遗传，后代无越级突变种。被认为是最适应当前地球环境的进化方向。

　　二级变异，可成年个体与一级变异相比较少。外貌近似原生种，但身材高大，脑容量更大，寿命较长，但基因遗传不稳定。由于自身免疫系统过于完善，女性卵子自然受精率极低，一般只能与同为二级变异男性繁衍，且妊娠期流产普遍，成功分娩出的健康后代均为二级变异。小概率娩出负向三级变异体，且此类变异体无成年个例。

　　三级变异，成年体数量非常稀有，且只有原生种能生出此类正向变异亚种。三级变异体外貌异于原生种，一般身材高大、多肢、多脏器，情况不定。因三级变异外貌异常，多死于意外、谋杀或自杀，所以少有成年个体。三级正向成年体卵子、精子活性正常，但正常受孕困难，体外培育尚无成功案例。所以基因遗传能力未知，正常寿命未知。

　　张泰琰便是这样一个稀有的三级正向亚种。但稀有不代表特权，“长生计划”名义上对所有正向变异体开放，但直到现在，通知截止前夕，她依然没有收到登船授权。

　　“黄莹莹来电。”

　　张泰琰深吸了一口气，接起电话。黄莹莹窝在床上吃零食的的半身影像被投射到她面前，看上去相当无忧无虑。

　　这个自来熟的姑娘是张泰琰在递交申请时认识的。当天排队，黄莹莹站在张泰琰前一个，主动跟她攀谈。一听张泰琰也是在南京大学读的本科，便一口一个学姐的叫起来，还主动添加了联系人。天知道张泰琰当时有多受宠若惊，要知道黄莹莹可是本科就考上了南大的天文学专业，跟她这种靠三级变异加分才勉强考上生态学的可不一样，那是天才中的天才。重点是这个小天才性格少有的外向，让人舍不得疏远她。

　　黄莹莹见电话接通，眼睛一亮：“学姐！”

　　“下午好啊。”张泰琰打完招呼，就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了。

　　幸好黄莹莹健谈：“学姐，我收到的授权书里说最晚下周一就要集合，到时候我们一起从学校出发吧！可以拼个车，这样路上能舒服点。”

　　张泰琰叹了口气：“我可能去不了了，目前还没有收到授权书。”

　　黄莹莹似乎很惊讶，但马上笑起来宽慰张泰琰：“放心吧学姐，你肯定能去，我的超限第六感从来不翻车。”

　　这回换张泰琰惊讶了：“超限第六感？！还有这种绝活儿？”

　　黄莹莹十分自豪的点了点头：“当然！告诉你一个秘密，高考所有选择题，我都是蒙的，一个没错。我刚才已经预感到咱俩能一起登船了，所以才给你打的电话。哈哈，实不相瞒，送申请那天看到你的第一眼，我就感觉会跟你成为性命相托的朋友，所以才臭不要脸搭讪的。毕竟你们三级变异都很高冷，我也很害怕呀！”

　　张泰琰服气了，也被黄莹莹乐观又坦率的表达感染到，笑道：“好，那就借你吉言。”

　　“李老师来电。”

　　电话接入的提示吓了张泰琰一跳。见是李代新教授打来的，她不知为何，突然有点想哭，连忙与黄莹莹告别，接起了老师的电话。

　　李代新看到张泰琰发红的眼圈，调笑道：“孩子，是好消息。刚跟专家团开完会，中央决定三级正向可以登月。别委屈了啊，可以喜极而泣一下。”

　　“叮”。

　　像是在证明李代新没有诓骗她一样，终端收到一封邮件。醒目的红色权重，夺走了张泰琰所有注意力。

　　张泰琰愣了半天，眼泪决堤而出，连忙挡住终端的探头，趴在窗台上又哭又笑。等发泄完，抹了一把涕泗横流的脸，对一脸慈祥笑容的李代新说：“谢谢老师帮我斡旋。”

　　李代新点点头：“现在就来机场吧，见面聊。”

　　张泰琰给黄莹莹发了条短讯，告知自己要先走一步。而后戴好头盔，穿上铅隔装备，遮蔽掉所有外露的皮肤之后，从外表来看，就与其他二级变异的“普通人”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。虽然她3.57米的身高看上去还是会出挑一些，但也没有特别突兀。只要不露出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，基本不会被人“另眼相看”。在三级变异群体中，无疑是非常幸运的。

　　轻轨一路向南。雨势渐小，等张泰琰到达目的地时，已经完全停了。

　　大兴机场已经戒严，到处都是士兵岗哨，让人莫名紧张。

　　张泰琰通过生物扫描时，安检员迟疑了一下，伸手拦住她，向上方请示。在听完耳机中的答复后，还是放她进去了。

　　曾经星罗棋布的饭店档口，如今已经改造成了一个个办公室。

　　引导机器人协助张泰琰到达更衣室，脱掉铅隔装备，换上统一的乘客制服。被授予局域网权限后，便自行跟随蚩尤终端里的地图指示，在“包子铺”里找到了她的博士导师——李代新教授。

　　李代新已经145岁了，在二级正向变异中，属于刚刚进入老年阶段，身体还很硬朗。她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银发，总是精致服帖地编在脑后，漂亮得很。张泰琰每次看见她，都觉得自己是在仰视晴夜下的月光。

　　李代新见自己的研究生懵懵的走进包子铺，便笑着招呼她到近前，打开办公桌上一个方方正正的首饰盒。从中取出条只装饰了一枚水晶吊坠的项链，亲手戴到张泰琰的脖子上：“你是我唯一的研究生了，老师希望你能把知识带入深空……虽然地球上的研究对象已经所剩无几，但我相信，新家园一定需要植物学。”

　　张泰琰听李代新说出这话，便知道她的老师这次恐怕不会登船了：“老师，我们不是说好的，要一起研究新星吗？”

　　李代新摇摇头，打手势，让终端关上卷帘门，并设置了隔音和信号屏蔽，告诉张泰琰：“长生号不会返航，地球的环境已经支撑不了我们造第二个月宫了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张泰琰吓了一跳：“怎么可能呢？”

　　李代新习惯性的将张泰琰额前遮挡第三目的碎发拢进发夹，温柔的目光好像已经看淡了一切：“没有什么不可能。当年的倾泻事件就像催化剂，没人想到那么点核废料会产生如此大的蝴蝶效应。地球即将重生，她还会孕育出新生命，但新生会建立在旧人类的墓碑之上。听起来不科学，但事实已经发生，我们黔驴技穷了，只能做最坏打算。月亮离开后，板块撕裂会缓解，但地球上的生态环境会急剧变化。而且，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物质再造飞船了呀。现在每带走一克地壳物质，都会让地核更狂暴，我们已经不能开采任何矿物了。”

　　张泰琰忍不住将头埋进李代新的怀里：“老师，我们一起走吧……留在这里是必死的结局。”

　　李代新轻抚着张泰琰对她来说显得格外强壮宽阔的脊背：“老师老了，这天地不曾亏待与我，共化尘土便是我的荣耀。留守地球对我这个老太婆来说，虽然危险，但你们的深空探索又何尝不是。长生计划从来不是什么双保险，只是在搏杀一条活路而已。让三级变异体登船也是因为月宫不会返航，这一次要尽可能多的送人离开。因为在新星上，说不定三级变异体更容易存活，对不对？”

　　张泰琰点了点头：“但现在，我心里为什么会充满愧疚呢？5岁时我就梦想逃离这颗母星，现在愿望即将实现，我却很难过。我觉得自己是地球的叛徒……”

　　李代新笑着捧起张泰琰的脸，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。然后，从自己的终端里调出一张地核辐射变化频谱图，最后的挑高，意味着地核运动加速，即将进入板块撕裂时期。

　　张泰琰对地质学的研究，只有通过植物学涉及的皮毛，看这张图都会不寒而栗，更不必说上头那些专业智囊了。

　　李代新指着最末尾处的挑高，平静的说：“现在剩下这二十亿人，原生种和一级变异可能活不过明年。我估计，只有二三级正向变异种，有进入自然选择阶段的资格，那将是一场非常残酷而原始的厮杀。你留下来，也不会改变这种消极境况，甚至要参与到这种无意义的自相残杀中。但跟着月宫走，你的存在或许会起到积极作用。”

　　随后，李代新又调出格利泽581g的概念图，继续说道：“你们抵达新星后的日子也不会安逸，因为每颗恒星都有自己的自然法则，这种法则不是强大的个体能够对抗的。想要生存并繁衍下去，就必须团结一致杀入生态位。你们一定要尽快安营扎寨，不要在月宫中逗留。着陆后，第一时间摄入营养，先吃肉食性大型猛兽，然后再吃杂食素食性动物，最后吃植物。这样，毒性接触可以有一个过度。越早适应环境，存活的几率越高。”

　　张泰琰用力点头：“记住了。”

　　李代新交代完，叹了口气，抬手握住张泰琰的肩膀：“你身体强大的抗毒能力，是别人不具备的，这是大自然对你的偏爱。或许，地球就是想让你去为她开疆拓土呢？所以不必有任何负担，利用好她给你的礼物，然后逃吧，孩子。”

　　七天之后，集合的时间到了。

　　张泰琰穿好宇航服，准备离开宿舍。刚打开门，却见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，正笑意盈盈的抬头仰望着她。

　　那是她许久未见的发小暨多年网友——林西。

　　林西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，在一级变异里算是相当魁梧挺拔的帅小伙了。此时他手里抱着一个大盒子，看到张泰琰惊诧的表情，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：“早就想送给你，可惜小时候太怂。反正以后不会再见了，社死就社死吧！张泰琰！我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喜欢你，很久了！从来没想让你当我的女兄弟！”

　　张泰琰有些发懵地接过盒子，打开一看，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罐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的毛毛虫橡皮糖，顿时感觉这发小有点过于“甜”了，便故作嫌弃地“噫”了一声，化解掉尴尬：“你要是刚买完就送给我，说不定咱俩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。”

　　林西嘿嘿傻笑两声，有点不好意思：“我也没想到，过了一个暑假，你就长得比我高了。而且你学习那么好，怕你看不上我，就一直没敢给你。”

　　张泰琰拧开罐子，捏出一条橡皮糖塞进嘴里。吓得林西连声制止：“唉唉唉！别吃啊！过期二十年了！”

　　张泰琰扣上盖，将那盒子还给林西，罐子塞进随身背包，嘴里的糖也咽下肚：“怕什么，姐可是‘变种人’，三氧化二砷都拿我没办法。”

　　林西仰着头，看着张泰琰的吃糖，开玩笑说：“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，我们可以一起去新星开疆拓土。”

　　张泰琰被他逗得笑起来：“那敢情好。不过我很直的，咱俩当不了兄弟了，只能当姐妹。”

　　林西突然眼圈一红，伸手抱住张泰琰的腰，扑到她“怀里”发出闷闷的声音：“一定要活下去。”

　　如果这一幕发生在正常的灾难片或者偶像剧里，一定十分感人。可惜，由于两人身高差将近一米五，场面看起来就像幼儿抱着妈妈撒娇，又尴尬，又滑稽，顶多能再加两分温馨。

　　张泰琰被突然的肢体接触惊得脑门上第三目都睁开了，但并没有推开他。林西知道见好就收，放开张泰琰后打个军礼，转身就走，走到最后，甚至还跑了起来。

　　母胎单身的张泰琰，就这样突然被表白，然后火速失恋，同时还失去了一个朋友。

　　血亏。

　　登船队伍排得很长，大家一边排队，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。有的在与家人告别，有的在阅读文件，有的则用这最后一点时间清空了游戏里的代币和精力值。

　　张泰琰什么也没做，就静静的站在舷梯下，目光越过运载飞碟巨大的剪影，仰望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，默默与地球告别：“这天地也不曾亏待与我。”